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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|九斗才
1995年9月8日正午,洛杉矶西木区罗彻斯特大道一座普通公寓里,弥漫着难以言喻的腥腐气味。
74岁的张爱玲身着绛红色旗袍——那件她晚年特意定制、用以抵御洛杉矶寒凉的旧物——静静躺在蓝灰色毛毯上,头朝房门,手脚舒展如沉睡。
头顶40瓦的日光灯持续照射着她清瘦的遗体,皮肤已呈现大理石般的青灰色纹路。
死亡发生6日又17小时,直至伊朗房东因邮差抱怨异味而报警。
当警察推开卫生间的门,满地被揉成团的废弃卫生纸如白色浪涛般淹没脚踝,污渍干涸的餐具散落厨房,整个公寓如同文明废墟:唯一的行军床、纸箱搭成的“书桌”、散落的手稿与三十七个塞满一次性餐具的购物袋。
窗边磨损的黑色手提包里,一份1992年立下的遗嘱以冷峻笔迹宣告她对尘世的最终切割:“立即火化,不许任何人看遗体;骨灰撒向荒野;所有财产留给香港的宋淇夫妇;所有私人文件立即销毁。”
第四条遗嘱如同对自我存在的终极抹除,连小学作文本都不留于世。
▶血统与创伤的烙印
1920年9月30日,张爱玲降生于上海公共租界麦根路313号。
这座维多利亚风格的红砖洋房,见证着末代贵族的余晖。
祖母李菊藕是李鸿章长女,父亲张志沂承袭着祖辈的鸦片烟枪与姨太太,
母亲黄逸梵——这位裹着小脚却率先穿西装的五四新女性,在女儿四岁时决然远赴英国。
幼年张爱玲趴在雕花铁门上,望着母亲乘马车离去的背影,将脸颊贴在冰冷铁栏上烙下红痕。
继母孙用蕃带来的旧棉袍,成为她终身的屈辱象征。
“碎牛肉色的薄棉袍,穿不完地穿着,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。”
在散文《私语》里,她记录下饭桌上的暴力:父亲突然掌掴弟弟,她眼泪涌出时只换来继母的冷笑:“哭什么?又不是打你。”
1936年深秋,因拒绝向继母请安,她被诬告动手。
父亲暴怒之下将她囚禁在空置厢房,窗外是枯萎的藤蔓。
痢疾发作时高烧谵语,老佣人何干偷递磺胺药,从门缝塞进时低声叮咛:“小姐千万装睡,老爷刚过烟瘾。”
当她在呕吐物中挣扎,幻想着“炸弹掉在家里”的同归于尽,隔壁书房正飘出父亲吟诵《红楼梦》的悠然腔调。
1937年逃往母亲公寓,成为另一场幻灭的开始。
黄逸梵要求她在“嫁人”与“读书”间抉择,却为钢琴课时费斤斤计较。
当张爱玲笨拙地打翻茶具,母亲在客人面前叹息:“你简直是个废物。”
1938年以远东区第一名考取伦敦大学,因战乱改入香港大学。
离沪前父亲掏出十元钞票:“拿去当路费。”
她默默接过,转身听见父亲对继母解释:“总要给点钱,不然显得太绝情。”
这幕廉价温情,后来化作《茉莉香片》里聂传庆接过父亲银元时“掌心被金属硌得生疼”的描写。
▶尘埃里开出的恶之花
1942年香港沦陷,炮火中张爱玲失去港大毕业证书。
乘难民船返沪时,她将奖学金缝在内衣夹层,在船舱写下:“乱世的人,得过且过。”
寄居姑姑张茂渊的赫德路公寓,她以英文写作突围。
为《泰晤士报》撰写的《中国人的生活与服装》附十二幅工笔插图,描绘晚清女子“三镶三滚”的衣襟,主编惊叹:“这女孩眼里装着百年时光。”
1943年春寒料峭,她夹着《沉香屑·第一炉香》手稿敲开《紫罗兰》杂志社。
主编周瘦鹃被开篇震慑:“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...”
他连夜读完,在日记里记下:“譬喻之奇如杜工部,叙事之密似曹雪芹。”
小说连载引发轰动,编辑室收到七十封读者来信追问“葛薇龙后来如何”。
她以惊人速度喷涌出《倾城之恋》、《金锁记》等十八篇小说,稿费涨至千字五十元(当时大学教授月薪约300元)。
在苏青主编的《天地》杂志社,两位才女共饮红茶设计封面。
张爱玲为第二期绘制的自画像里,宽袖旗袍女子昂首睥睨,题词却是谦卑的“见了他,她变得很低很低”。
文学盛名中,一封署“胡兰成”的来信打破平静。
1944年正月,这位汪伪政府宣传部次长在南京读到《封锁》,惊叹:“读其文如临兵器,寒光逼人。”
他直闯常德公寓65室,五小时长谈从李渔《闲情偶寄》聊到上海黑市米价。
38岁的他突然问:“张小姐每月稿费几何?”
得知相当于高级职员半年薪水后慨叹:“陋巷陋室亦可安住。”
这番混合文人酸气与政客算计的表白,却击中缺爱的灵魂。
三个月后,她在好友炎樱见证下与胡兰成秘密成婚,婚书上自撰:“岁月静好,现世安稳”——八个月后即成反讽。
1945年胡兰成赴武汉督办《大楚报》,与17岁护士周训德在江汉关钟楼下同居。
张爱玲千里寻夫,在汉阳医院走廊苦等整夜,透过窗棂看见丈夫为情人呵手取暖。
日本投降后胡兰成逃亡温州,又与范秀美以夫妻名义同居。
当张爱玲追至斯家宅院,胡兰成竟要求她给范秀美画像。
铅笔触及范秀美眉眼的瞬间,她突然掷笔:“我画不下去了。”
1947年6月,她寄出诀别信与三十万元稿费(相当于上海石库门房产两套),信末写道:“我已经不喜欢你了。”
这笔巨款是她对感情最昂贵的清算,也是《半生缘》里曼桢对世钧说“我们回不去了”的现实注脚。
▶美国荒原
1955年深冬,张爱玲登上“克利夫兰总统号”。
行前致信宋淇:“船启碇时,竟哭得像个孩子。”
她怀揣《粉泪》手稿,自信能超越林语堂的风光,现实却给她致命打击——小说被美国出版商十二次退稿,她栖身纽约救世军难民收容所,用救济粮票换罐头。
在给邝文美的信里自嘲:“如今我像块用旧的抹布,连擦桌子都嫌破。”
1956年3月,她逃往麦克道威尔文艺营。
在新罕布什尔州的雪松林间,65岁的德裔剧作家赖雅用烤面包香气温暖她的流亡岁月。
相识五个月结婚,文艺营登记处标注:“两个无家可归者的联盟”。
当张爱玲怀孕,赖雅以“无力抚养”要求堕胎。
1957年1月,在波士顿唐人街廉价诊所,她躺在绿色漆布手术台上,听见器械碰撞的金属声。
术后大出血,赖雅却在日记抱怨:“玲今日又在床上看侦探小说,未备晚餐。”
婚后两个月赖雅中风瘫痪,此后十一年,她为丈夫擦洗褥疮、典当母亲遗留的古董。
为赚医药费,她为香港电懋公司编写《情场如战场》等剧本,在给宋淇的信里恳求:“可否预支稿费?Ferd的药费单积压如雪片。”
1961年赴台收集《少帅》素材,在花莲街头忽接赖雅中风电报。
她向王祯和借了机票钱,在波音707上完成张学良被软禁的章节,稿纸被泪水晕染。
1967年赖雅去世,她清理遗物时发现丈夫珍藏的布莱希特书信,而自己十年译作《海上花》的稿费全数填进医疗黑洞。
火化当日,她独自在教堂长椅坐至黄昏,在日记里写:“解脱如褪枷锁。”
▶虫噬余生
1972年移居洛杉矶,张爱玲开始与“北美跳蚤”的百年战争。
她在汽车旅馆剃光长发,穿一次性塑料雨衣,购物袋里永远备着三罐雷达杀虫剂。
为躲避幻觉中的虫群,三年半搬家一百八十三次。
在给夏志清的信中描述:“皮肤抓烂处贴着纸巾,血水浸透七层。”
1984年某夜,她因跳蚤恐慌赤脚逃出公寓,在汽车旅馆浴缸睡了三天。
警察发现这位裹着浴巾蜷缩的东方老妇时,她护照上的名字是Eileen Chang——无人知晓这是《倾城之恋》的作者。
晚年蜗居西木区公寓,她将生活简化为传真机与纸袋。
领取社会救济金委托律师代办,与宋淇夫妇通信只用传真。
1991年7月,林式同接到她电话:“可否做我的遗嘱执行人?骨灰撒荒野即可。”
当他走进公寓,震惊于行军床边堆满纸巾团:“像落满巨型虫卵。”
冰箱里只有即食土豆泥和咖啡伴侣,书桌是电视机包装箱,上面摊着未完成的《小团圆》手稿——被涂改得如同战场。
▶存在的终极抹除
1995年9月19日,三只素白布袋盛着张爱玲的骨灰,随渔船漂向圣塔莫尼卡海域。
遗嘱执行人林式同回忆:“骨灰极细,沾在船舷如灰色雪沫。”
当海风卷起最后一把灰烬,他忽然想起公寓卫生间那些成堆纸巾——后被法医证实是她晚年湿疹发作时,包裹止痒药膏的临时绷带。
亲弟张子静,被彻底排除在遗嘱外。
姐弟情断于1943年:她成名后,他求助为《飙》杂志写稿,换得回信:“这会降低我的声誉。”
1995年他得知姐姐死讯时,正在上海江苏路老屋吃泡饭,桌上摊着写了一半的《我的姐姐张爱玲》。
而宋淇夫妇是她唯一的遗产继承人,这份信任源自三十年守护:在香港为她争夺剧本版权,在美国为她联络伯克利分校《红楼梦》研究职位,甚至代收《色,戒》的四百美元电影改编定金。
法医报告记载死因为心血管病,但更真实的死因或许是对存在的漫长注销。
从1992年立嘱销毁所有私人物品,到临终前拒绝就医,她像校对小说般精心删除自我。
当殡仪馆按遗嘱将骨灰撒向太平洋时,邝文美在香港传真给林式同:“她不要墓碑,因墓碑会变景点;不要葬礼,因葬礼需表演悲伤。”
那些散落的纸巾、荒野的骨灰、销毁的手稿,最终拼成她留给尘世的绝笔:热闹易写,凄凉难工。
太平洋的风掠过散尽的骨灰时,上海常德公寓的月光,香港浅水湾的炮火,洛杉矶汽车旅馆的杀虫剂气息,都凝成二十世纪最苍凉的文学手势。
她以潦草退场完成对精致的终极诠释——恰似《传奇》再版题词:“在破坏的裂痕中,人才能看清自己的质地。”
当最后一点灰烬沉入深海,那个曾在香港沦陷时感慨“什么都是模糊的、瑟缩的、靠不住的”女子,终于以最决绝的方式,确认了自己的存在。
注:本文所有陈述内容皆有可靠信息源,但为提升文章的可读性,细节存在润色,请理智阅读,仅供参考。